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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石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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冬季在春季的暖風吹拂之中,也逐漸消融了去。

看著眼前的綠色,枝頭的嫩芽,一瞬間,白鴆仿佛踏過了一個人生那麽漫長。

白鴆在中都找了間客棧,那客棧離二十四橋很近,每夜都能聽見那片煙花之地的喧嘩。冬季寒冷,她日裏無事,便只躺床上睡那麽一整天。

這麽昏昏沈沈過了一冬,春季一到,便感覺渾身酸痛。於是她也時常出來散步,活絡筋骨。

自從吃了那丹藥,她能感覺到自己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。雖然法力上去了,可是她時不時會感到困倦,愈發嗜睡起來。

白鴆擡頭望了望天空,晴空萬裏,浩瀚無雲。暖風拂面,楊花片片如雪。香塵沾衣,柳絲寄情。

門前有個大爺正拿著掃帚掃地,那一地的落花枯葉,被毫不留情地掃進了箕鬥裏。隔壁院裏的孫大娘正在給小雞雛餵米,幾個小孩跑來跑去,手裏舉著著風箏,一派歡欣。

若有一日,她也能這麽攜手相伴,過一世安寧日子多好。

白鴆只是這麽想了想,望著天空的眸子又黯淡了下來。她摸出懷裏的那兩個錦盒,心頭湧上百般滋味。

是呢,她怎麽能在關鍵時刻多愁善感起來。她,還有很多事要做。

白鴆長長嘆了口氣,收起那錦盒,朝屋裏走去。

“姑娘,門口有人找你呢。”掌櫃的擡頭看了她一眼,道,手中不停翻著賬簿。

她回頭,一看,門口來的人卻是個陌生男子。面容十分普通,她卻是不記得認識此人的。

那男子朝她擺了擺手,示意她過來。

她好奇地皺著眉頭過了去。

那人附身在她耳邊道:“是我。”

她一聽聲音,頓時知道此人是誰了。

他正是蘇九襄。

白鴆一臉訝然。

他見她這模樣,只“噓”了聲,接著拉著她的手,走到了偏僻處。

“你是……蘇九襄?”白鴆依然有點兒不敢相信。

“正是。”他笑了聲,伸手向臉邊摸去,偷偷揭下了面皮,露出一張俊美又熟悉的臉來。

白鴆一看,頓時舒了口氣,道:“我還以為再見不到你了呢。那日我去……”

蘇九襄止住了她的話,道:“我們還是找塊地方,坐下來談吧。”

白鴆聽了,點了點頭,便帶著他往客棧走去。

到了自己房間,她關好了門。伸手拿壺,端了只杯子過來,給他倒了杯茶。

白鴆也開門見山,直接道:“君子一言,駟馬難追。我說話算數,你要的東西,我給你帶來了。”

說著,便從袖子中掏出那個石頭,遞到他眼前。

蘇九襄一看,頓時一臉驚喜,伸手要拿。

“慢著。”白鴆見他急著伸手,卻把手一收,背到身後,道,“我還有幾個問題問你,回答完了我就把它給你。”

蘇九襄一臉疑惑,道:“什麽問題?”

白鴆忽地定定看著他,一字一頓道:“這石頭,是誰的?”

蘇九襄一楞,隨即臉上露出一絲不自在,仿佛在壓制什麽感情般,緩緩道:“一個故人的。”

“她叫什麽名字?”白鴆又問道。

蘇九襄忽地笑了聲,道:“說來也巧,那個故人的名字卻是和你一模一樣。她也叫白鴆。”

白鴆聽了,竟是呆立在原地了。手裏緊緊攥著那石頭,眼神有些飄忽。

“你可別以為我在說笑,那人確實是和你的名字一模一樣。”蘇九襄嘆了口氣,又接著道,“當初聽聞你的名字,我也感到好奇呢。雖然世上重名之人何其多,但我大概是癡了,竟真的來親眼見了一見。”

“醒醒罷。”白鴆略有諷刺道,有些看不過他那樣子。

“我是醒不了了。”蘇九襄緩緩說了一句,飽含各種情緒,頗有深意。

白鴆將那石頭遞給他,道:“可否跟我說說這石頭的故事?”

蘇九襄苦笑一聲,道:“或許你不愛聽,這石頭裏的故事十分無聊。”

白鴆坐了下來,給自己也倒了被茶,道:“我最愛聽故事,凡是故事都有其有趣的一面。”

“罷。”蘇九襄捏著這石頭,不停地摩挲,仿佛在回憶什麽似的,用著一種十分深處的語氣道,“這石頭的主人叫白鴆……”

是了,那一日,他外出游玩。離丘之中,花石草木,一山一水,他都看得膩了。聽說四海龍王家中珠寶玉石甚多,而且海境之中,風景與這天上卻是不同,兩般世界。他懷中十分好奇,去了西海。

那時,西海還算太平,西海龍王也管理得當,就算偶爾出點亂子也能恰當處理。這西海之上又是仙中道,仙中道也多番綺麗景色。況且人間也多美景,順道去看看也不錯。

他去西海拜訪了龍王,雖然受到盛情款待,但條條框框的束縛也多,十分不自在。於是他索性一個人出了門,自己兜兜轉轉到處閑逛。

好巧不巧,他誤打誤撞到了非無。

非無是何地方。據說人情冷漠,人心險毒,是個萬惡不赦之地。他起初還有些防備,但在非無中逛了逛,才發現這兒的人,與外界並無兩樣。民風淳樸,熱情善良。

尤其是這非無之景,真真有種仙界之味。滿山春花,飄渺樓閣,繚繞雲煙,無一不刺激他的感官。真是極美。

在這,他遇到了一個人。她叫白鴆。

起初,他在這兒吃飯時沒錢付,被掌櫃的攔住了,說他吃霸王餐。他堂堂上仙,怎會貪圖這點小利。心高氣傲的他又不屑跟人鬥嘴,一時間僵住了。

白鴆幫他付了錢。一來二去,兩人竟然聊著聊著聊熟了。

志同道合,自然熟悉了起來。兩人認識之後,她把他介紹給了赤煙。

縱使普天之下他閱人無數,見到赤煙之後,也還是被驚艷到了。此人真是絕美。長得一副好皮囊,只是有些不易近人,對白鴆倒是溫柔如水。

他時常望著白鴆和赤煙,想著,這倒是真的天生一對。

某一日兩人喝酒,酒醉了說話也都如孩童般天真,竟然開始打賭了起來。

“那邊樹上有幾只燕子?”

“三只。”

“錯了,五只。”

說起來也好笑,就這麽一個賭約,她把那石頭用法術刻了字,給他說這是她最寶貝的東西。

後來,過了一個月,他告辭離去,繼續游玩。

於是他又到了人間,隨著出海的船去往仙中道。他沈醉在這美麗的海景中,一時間忘了時間。

這一日,說巧不巧,船只遭遇大風暴。此時正是淩晨,他正在困覺,遭遇風暴時睡得正香。還沒反應過來,這船便漏了水。

他自是有法力的,然而他卻不能在尋常人中展現,否則嚇著暴露了自己身份,被玉帝老爺子抓住了可就糟糕了。雖則老爺子也十分寵愛他,但公私分明,該罰的從不落下。輕則禁足,重則罰抄。他生□□自由,這兩樣對他來說都是極刑。

於是他便只好抱了塊木板,順著那茫茫大海漂流。這一漂就是好幾個時辰,他支撐不住暈了過去。在海裏漂著,被送到了一處小島。

他醒來時,卻是在一處人家之中。後來他才知道,此處是仙中道邊境,這個島種滿了桃花,倒真像世外桃源。

此處景色雖美,但看多了也就膩了。況且,這島上的女孩兒真令人生煩。雖然他知道自己樣貌出眾,有人喜歡也是正常,只是對她們卻依然沒有什麽好感。

又恰逢玉帝老爺子發現他偷下凡,雷霆大怒。他暗道不好,便找了個借口出了島。馬不停蹄趕回了離丘。

然而,這一路,他卻把石頭弄丟了。細想起來,他才恍然大悟,原來是落在了那島上。這簪子,他是不稀罕的。但那石頭,卻是特別的。

後來他又找了個機會偷溜出去,憑著記憶找那島。來到了一處滿是桃花的小島上,卻被告知,此島是仙界女子沐浴之處,只允許女子進入。他一問,才知,這叫浮屠島。

“你怕是找錯地方了。”白鴆靜靜聽著,忽道。

酈姜苦等的那個人,竟然為了一塊石頭,又下凡來。只是,那人找錯了地方,酈姜便再沒機會與他見面。五百年了,酈姜如今還在等嗎?白鴆有些悵然。

問世間情為何物,直教人生死相許。酈姜等著那個邱公子,即使見面,也終究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吧。總有些時候是這般無奈。

蘇九襄也點了點頭,淡淡道:“我也只記得那島上滿是桃花,一打聽,仙中道之內,除了浮屠島,再無別處有桃花了。”

也許是錯了吧,但即使有一絲希望,他也是不願放棄的。執著如此。

蘇九襄停頓了片刻,忽問道:“你是如何得到這石頭的?”

白鴆卻搖了搖頭,道:“過程不必知曉了,總之我講你要的東西拿到了。”

蘇九襄又嘆息道:“罷。這石頭便送給你吧。你與她同名,算是有緣。”

白鴆接過石頭,沈聲道:“故事裏的那個人,可是你?”

蘇九襄輕輕一笑,道:“你當是便是,不是便不是。”

白鴆放下石頭,只盯著他道:“既然是你,那蘇九襄又是怎麽回事?”

蘇九襄頗為無奈道:“這又是個另一個故事了。五百年前,天地大亂,我受了重傷,魂魄失了三魄。藥師將我的軀體放在離丘深譚的冰庫裏,幾百年來我一直沈睡著。待我醒來,卻發現自己脫離了軀體,只是一縷魂魄。元神尚未覆原,天庭也換了般模樣。我又聽說眾人追殺一個叫白鴆的女子,便下凡來看看。隨手奪了個病重將死的人的身子,這人便是蘇九襄。他的病已經無藥可治,我這番算是替他續命了呢。”

“現在這身子虛弱的很,我的元神又不能久留,尤其純魄不能接近雜氣。那花妖看上了蘇九襄,時常近身,便會擾亂我元神。一旦被汙氣沾惹,便會脫離軀體。這就是我時常暈倒的原因。然而現在,我元神殘缺,絲毫用不得法力,只能依附人身。”

“說來,我竟會與你講這些。罷了罷了,這睡了五百多年,醒來腦子不好使了。”蘇九襄不停地嘆氣,語氣中悠悠蕩著一絲惆悵。

“這石頭還是你拿著吧。那白姑娘既然是給你的,我自然不能收。”白鴆淡淡說了聲,摸了摸手中的石頭,又還了回去。

蘇九襄搖了搖頭,道:“睹物思人。故人不在,我留著也只是徒增傷愁。”蘇九襄沒有接手。

說完了,蘇九襄拿起茶杯,一口一口呷著茶,默不作聲。白鴆明白,那是往事在困擾他。

白鴆忽然想起了關於他的一些事。

他住離丘之上,是玉帝的第五個兒子,名叫華子君,人稱離丘上神。生性高傲,喜愛游玩,尤其喜歡收集玉石。

他誤入非無,本該被處死的。非無規定一向嚴格,外來人氏,一切格殺勿論。只是,她卻沒有告發他。

後來,她才知道,他原來是玉帝的五子,名叫華子君。她也曾聽聞過這個風流上仙的趣事,只是感覺太過遙遠,而不甚在意。

此來,兩人見面了,所有的傳聞變成現實,仿佛天邊突然一朵伸手可摘的雲。她有些不自在起來。

說起年少,誰人不風流呢。赤煙也曾娶過高麗公主,她自然也對這上仙頗有好感,只是,那卻不同於她對赤煙的感情。準確來說,算是性格相似的惺惺相惜之情。

她很清楚,也知道赤煙與她的感情,已經融進了骨子裏。對於華子君隱隱傳來的熱度,她也只是淡笑著挑眉,一口回絕。

“你能跟我說說白鴆嗎?我對這個同名同姓的古人,十分好奇。”白鴆思考半晌,終是出口。她眼光閃爍,睫毛一眨,掩蓋下心底的波瀾。

故人相見,她認出了他,可他卻沒認出她。這番對話,何其怪異。

“她啊,她是個十分狡猾的人。”蘇九襄忽地笑了,但他的眼睛卻沒看她,他望著虛空陷入回憶。

“她喜歡喝茶,泡茶的時候神情特別專註。她會把那茶葉一根一根挑進去,然後用非無的雪水煎熬。她笑起來有兩個小酒窩,十分可愛,那雙眼睛分外動人,灼灼如星子。其實,她是個很心善的人,只不過見著生人便擺出一副冷淡的模樣。語氣也很蠻橫,好似高傲,其實是有些羞澀罷了。然而她又偏端著身子,恨不得將人嚇跑。”

“有時候,她也會難過。她難過的時候便很沈默,一言不發,然而我從沒見過她流淚。太愛逞強,什麽都想著自己承受,又不肯屈尊。她還多疑,又愛吃醋。有一次,她坐著發呆,默默流著眼淚。後來才知道,赤煙和某個公主言談甚歡,惹得她不大開心了。”

“雖然吃醋,卻打死不肯承認。赤煙回來又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。她是深愛著赤煙的。”

說著說著,蘇九襄停了下來,口中有些許難過。畢竟,他所愛的女子,深愛著別人。人生怎麽就如此多情。作為上神,他本不應該用情,只是命運偏偏捉弄了他。

“她,最愛吃酸。說著酸味好啊,比甜清涼,比辣溫軟,比苦又好受幾分。凡是酸味之食,她都要品味許久。譬如楊梅,太甜不要,偏要挑那酸酸甜甜的吃。”

“她喜歡看書,各種書,寫得一手好字,琴棋書畫樣樣不落。她說她自是那煙花之地來,卻不願被煙花遮蔽雙眼……”

說著說著,蘇九襄聲音沙啞了。他淡淡了一句道:“往事歷歷在目,只不過,故人已不在罷了。”

白鴆臉上流下了兩行清淚,她伸手抹了抹,卻糊了眼睛。滿眶的淚水如雨下。

好半晌,她才擦幹眼淚,平覆了情緒,道:“若是她當今在世,我想以她的性子,必定會勸你另尋他人吧。”

“是呢。”他淡笑,有些苦澀,道,“那時,我問她可願隨我回離丘。她斷然拒絕,還說世間女子何其多,何必單戀一棵草。說著還給我列數了一堆仙界在列女子。”

她急忙道:“那為何不試一試?世間美好女子著實多。”

蘇九襄笑了聲,眼裏卻是深處的惆悵,道:“美女如雲,匪我思存。”

蘇九襄走了,臨走前,他見她將石頭放在了茶杯旁。一晃身便不見了蹤影。

她知道,從此再也不會見到他了。

上神最重要的元神,一旦缺損,最終的下場便是,灰飛煙滅。雖然他沒說,但是,她卻是知道的。

不久後,也許是明天,後天,或者大後天。明年,後年,三五年。他將在某一個時刻,蕩然消失。從此世上再無此人。

“美女如雲,匪我思存。”

五百年來,他還是一如既往地執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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